第一百二十四章:晦庐照影揭秘辛
杨复光死后,韩建与鹿晏弘等西行至长安,后又与王建等投靠权宦田令孜,拜华州刺史,又升为镇国军节度使,领华州十六年之久。
乾宁三年六月,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兵进长安,昭宗李晔率百官和诸王逃离长安,七月十五日驻跸华州,至此被韩建所掌控。
乾宁四年,韩建为了剪除昭宗的羽翼,于同年八月,与宦官知枢密刘季述矫诏抓捕十一王,将其家眷一起驱赶到石堤谷,无论老少通通杀死。
这便是李愚说的韩建擅杀唐宗室十一王,沈烈的这副身子,正是当年侥幸逃过一死的李屹,吉王李保之子,懿宗之孙。
说起来李屹也不算幸运,已经死于魏州城的那场屠杀,可这个情况只有沈烈知道,如果皇室的身份泄露出去,不用别人杀,朱全忠就会亲自动手,沈烈可不想冤死。
这天下知晓他是皇室身份的人本来只有马嗣勋,连马嗣勋的家人都不清楚,如今马嗣勋死了,这件事情本应再无人知晓,没想到竟然又冒出来一个,所以沈烈真的起了杀心。
人,就是这样,只要是涉及切身利益,尤其是关乎生死,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人,这个法子最直接。
不过,沈烈还是大笑击案,震得盘中羊头签跳起三寸:“我喜欢用晦而明四字,也正想要借子晦兄这点晦暗,照一照那些见不得光的沟渠!”
这时,程不换递上新烫的绿蚁酒,笑道:“李愚哪里是晦暗,分明就是一盏亮眼的明烛,定会替明府照亮天下之暗。”
话音未落,挂于酒肆檐角的铜铃忽被夜风吹响,惊起满街槐花如雪纷飞。
李愚就住在城东。
沈烈酒后提出想去李愚家喝茶,也算是认认门。
李愚没有推辞,引着沈烈等人穿行城东七拐八绕的窄巷,踩着青石板缝里滋生的苔藓,在月光下又转过三棵歪脖子槐树,最后才在半堵土墙围着的茅檐小院前停下脚步。
小院不大,门楣上悬着的葛布灯笼早褪成灰白,隐约还能辨出“晦庐”二字,却是用隶书工工整整写在剥落的漆皮上。
“寒舍鄙陋,让诸位见笑了。”
李愚推开院门,请沈烈等人入内。
沈烈迈步走了进去,可见满院月光淌成银溪。
转头间,又看到东墙根堆着半人高的河工模型,走上前细看,竟是长芦盐沟的微缩沙盘,芦苇杆扎的堤坝上还粘着干涸的泥浆。
西窗下的竹架晾着十几张舆图,夜风掠过时,绘着幽燕山河的桑皮纸“哗啦啦”翻卷,像是一群白鹤在振翅欲飞。
“子晦,你这处宅子不像是住所,倒像是工匠的工坊。”
说话间,沈烈走进正房,借着一盏油灯的光亮,望见正房梁柱竟用旧船木所制,蛀洞间渗出淡淡的桐油味清晰可闻。
“这床榻倒是新奇。”程宝指着墙角的柏木卧具。
说是床,实则是用运粮车的旧辕改制,车轴位置嵌着可转动的浑天仪,床头还绑着一柄量水的标尺。
李愚赧然拂去榻上灰尘:“我一人独居,平时无事,夜观星象测算潮汐,困了便囫囵睡下。”
说着,他从灶间端出粗陶碗,又点火煮茶。
闲聊间,沈烈注意到窗台上有一个雕刻未完的黄杨木雕像,足下堆着十几枚铜钱,月光恰照见钱币上“乾宁通宝”四个字,那还是十年前的年号了。
两碗粗茶喝完,沈烈起身告辞,程不换等人也纷纷拱手辞别。
李愚一直将沈烈等人送到那三颗槐树下,望着众人离去的身影,长长叹了一口气,回屋后又添了两根红蜡,跪坐在床榻上,望着窗外静静等待。
“你知道我会回来,为何不走?”
一个时辰后,沈烈重新站在李愚的面前,这次只有他一个人,连程宝都没跟着。
李愚淡淡一笑:“吉王想让李愚去哪里?”
沈烈冷笑,走到木案旁,拿起李愚的那柄剑,缓缓抽出剑身,摇头说道:“你错了,我不是吉王,也不是李屹,我是沈烈。”
李愚依旧跪坐在原地:“按大唐律,亲王薨,嫡长子承袭王位,李屹,你是吉王的嫡长子,理当承袭吉王尊号,李愚受吉王所托,冒死求马嗣勋救世子脱险,为的就是大唐不亡,若你不想承认自己是李唐血脉,现在就可以杀李愚于剑下了。”
“你以为我不敢吗?”说着,沈烈将剑尖抵在李愚的咽喉前,只需稍稍递进一寸,李愚便会死在当场。
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,李愚脖颈上的血脉在月光下突突跳动,凹陷的眼窝里陡然浮起水光,却仍挺直嶙峋的脊梁。
“乾宁四年秋,我躲在石堤谷的酸枣丛里,看着韩建的牙兵把吉王家眷拖过碎石滩。三岁稚儿的绣虎头鞋陷在泥里,老王妃的白发缠着荆棘”
喉结擦着剑刃上下滚动,一滴血珠滚落襟前的补丁上:“世子当年被马将军裹在粮车里送出时,我一直跟在车旁…”“闭嘴!”
沈烈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,剑尖在李愚咽喉处颤出细小涟漪,窗外老槐的枯枝突然折断,惊起夜枭扑棱棱掠过残缺的月轮。
李愚仰起的脸庞镀着冷光:“那年,我将世子托付给马将军时,华州桂花开得正盛艳,我跟他说说小世子畏苦,喝药总要含着杏脯”
话音未落,李愚喉头忽然发出破碎的笑声,混着夜风在梁柱间回旋,随后闭上眼睛,竟然是一副决然赴死的表情。
沈烈犹豫起来,此刻要杀死这人,轻而易举,这个秘密也就再无人可知,可是真要杀他吗?这个人的心性跟他的名字一样,愚忠至极,如果杀了,会不会…有点可惜?
“沈…明…府!”
就在沈烈犹豫之际,李愚睁开眼睛,一字一句说道:“如果你害怕身份泄露,可以立即杀了李愚,可如果你想扶住已经倾覆的唐帝国,对得起你的先祖,那就放下手中的剑,让李愚为你尽绵薄之力,就算最后功亏于溃,李愚也会陪着大唐最后的希望一同死去。”
大唐真的没希望了。
宗亲几近杀绝,白马驿之祸,让有点忠心的大臣也被杀戮殆尽,只剩下一个傀儡小皇帝孤零零地活在洛阳的那座牢笼里,生死也只在朱全忠的一念之间。
在李愚看来,眼前之人可以是沈烈,但不管怎样都改不了他身上流淌着李唐的血,他是大唐最后的希望了。
“我能做什么?你又觉得我能改变什么?”
沈烈将手中的剑用力摔在地上,“当啷”一声响。
随后,沈烈猛地揪住李愚前襟:“你以为你是谁,以为一心死忠就能留住将倾的大厦吗?你值得吗?我又值得吗?”
由于力道过大,李愚的前襟被揪破。
“值得?”
李愚似乎被“值得”二字所困惑,但很快眼中布满泪水,用力打开沈烈的说,努力压抑着声音吼道:“我是大唐帝国的子民,天复元年的进士,如果大唐没了,我又算什么?!”
“你…”
沈烈不知该说什么,气恼道:“至少你还活着,若像你所想,死都不知道埋在哪里。”
“生亦何欢?死亦何苦?”
“好!”
沈烈说不过李愚,指着他问道:“那你说,我能做什么?你又觉得我能改变什么?”
李愚突然笑起来:“当下,世子什么都不要做,也不要寻求改变,只需用晦而明,伺机而动,如果天不亡大唐,一定会有机会。”
沈烈没好气地问:“若天亡大唐呢?”
李愚一怔,思忖片刻后,缓缓说道:“那就是天意,不可人为,李愚会辅你夺半壁江山,权作大唐的后延。”
“还是玩命呗!后延?那不成了后唐。”
沈烈好笑地摇了摇头。
历史上确实有大唐的延续,史称后唐,李存勖所立,但这个大唐跟李唐没有半毛钱关系。
“后唐?”
李愚觉得这个称呼很奇怪:“不,唐帝国或生或死,绝不会有前后之分,即便后世有人冒用,那也是伪唐,非正统。”
沈烈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跟他继续争辩下去,毫无意义,临走时扔下一句话:“把嘴闭牢了,要是吐出半个字,我还会杀你,还有,明天别忘了去县衙当主簿。”
“是是,卑职明日便去赴任。”
李愚笑着相送,连连点头,而后又听到远处传来一句话。
“你的名字起的真不错!”
“哦,明府觉得好在何处?”
“愚昧至极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