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7. 对峙

待黎元仪穿过月洞门踏入内院,正撞见崔女官立在青砖台阶上,她一手端着茶盏,一手正指挥着其他人帮忙将行李搬进西侧的耳房。


黎元仪心中暗暗不快,这崔女官不仅一声不吭地入了府,竟还未曾来请示一声,就堂而皇之地指挥人给她搬东西进耳房。


那耳房正贴着她内寝的镂空雕花隔扇门,动静声都是连着的,她一早就把这间房拨给雨莲独居。


要是崔女官住进去,岂不是往后时时刻刻都要受她监视?


对着这么个天天贴门的耳,黎元仪都不知道自己这日子要怎么才过得舒坦。


黎元仪侧首看了眼雨莲,雨莲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,把崔女官喊来叙话。


崔女官将手中的茶盏顺手搁在廊下美人靠上,她手腕间的羊脂白玉镯滑落磕在茶盏上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。


黎元仪注意到崔女官今日的装束显然与往日不同起来。


她原就生得一副好相貌,肤白唇红柳叶眉,在宫中侍奉太后时常年一身秋香色女官服遮去了她大半的鲜妍容貌。


可今日,她换了一身簇新的水绿衣裳,衣襟和袖口都用银线绣着精致花纹,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,比在宫中时添了许多颜色,称得上眉目如画四个字。


崔女官不紧不慢地下了台阶,有些敷衍地屈膝行礼,“奴婢拜见公主。”


说完也不等黎元仪开口,就自顾自地起身,她皮笑肉不笑地定定看着黎元仪,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。


四目相对,黎元仪心里的不适感愈发强烈。


崔女官这副稳操胜券的模样,不用多问,也看得出一定是得了太后授意才这般有恃无恐。


黎元仪忽然改了主意,她收起原本一路上盘桓在舌尖的诘问,意味深长而静默地看着崔女官。
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进出耳房搬箱笼的仆从们也瞧出不对劲的气氛,纷纷停了手里的动作,立于廊下安静地沉默着。有个女使抱着的妆奁“咚”的一声磕在门框上,在院中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。


崔女官脸上从容不迫的神色渐渐消失了,她先是局促地开始动动嘴巴动动眉毛,交握住的双手也越掐越紧。


她原想着长公主总要先发制人问她几句,光是以“奴婢奉太后懿旨”开头的说辞她都熟练地准备了三种。


未料,长公主到了却不开口,只一直一直看着自己。她被瞧得好似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,连额角都渗出汗来。


面糊的假面终是碎成末,崔女官挤出一丝带着难堪的讪笑。


“殿下,太后娘娘体恤殿下新婚事多,又是初次掌管一府中馈,这才特命奴婢出宫留在府中照应。奴婢想着不能离公主太远,这才着人帮着收拾了这间耳房。”


“母后一片慈心,做儿臣的自然感怀于心。只是...”


黎元仪一步步走到崔女官面前,“公主府有公主府的规矩,没有事先问过本宫的意思,任何人都不得在此常住。”


崔女官的脸上顿时白一道红一道,张了张嘴,却临时忘了先前都准备过什么说辞,只好默默又把嘴重新闭上。


“崔女官,你也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,本宫竟不知你这般不懂规矩。想来是母后宽宥,便纵得有些人骨头轻了,不知天高地厚起来。你既领命而来,怎的不赶紧前来请示本宫如何安排你,却自己当家作主起来,一声不吭便要搬进本宫内室旁的耳房?


‘规矩’二字,你可是都忘干净了!”


崔女官神色僵硬,她侍奉太后多年,在寿福宫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。受底下人吹捧多年,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被当众敲打。


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令牌,找回了点底气,“殿下恕罪,太后娘娘亲口吩咐的差事,奴婢也是心急办好,却不想犯下这样的疏忽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

黎元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,视线停留一瞬,认出那是太后的东西。


“恕罪?”黎元仪轻笑一声,“来人,把崔女官刚搬进去的东西,都给本宫原封不动地搬出来。”


原本那些立于廊下的侍从立刻闻声而动,开始搬动。


崔女官脸色骤变,“殿下这是何意?奴婢可是太后娘娘亲派来的人......”


黎元仪冷冷看向她,“正因你是母后派来的人,本宫才不能委屈你与旁人挤一间。这样,前院还空着好几间屋子,崔女官便自己挑一间喜欢的住。”


“可是,”崔女官有些慌乱,“太后娘娘千叮万嘱了的,一定要奴婢贴身伺候好殿下。奴婢不住在这里,还怎么随时随地听候差遣......”


“怎么,住前院的侍从难道不是一样随时随地听候差遣的不成?这府里的下人,除了雨莲,大家都是住在前院。本宫自小习惯了她在左右伺候,才将此处耳房拨给她一人住。崔女官不必羡慕,伺候本宫是件苦差,你初来乍到,只怕是做不惯做不好的,还是往前院里住着舒坦。”


见崔女官还要开口再说什么,黎元仪扬声吩咐,“雨莲,你亲自送崔女官去前院。”


见雨莲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崔女官狼狈离去,黎元仪这才松了口气。


只是,这崔女官奉命办事,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......


她要护住自己,护住如今被她拖到身边的詹信,那么崔女官这颗危险的棋子,就一定要想办法妥善处理好。


黎元仪蹙眉,心事重重地回身,正撞见身后的詹信。她方才竟都忘了,他也来了此处。


詹信垂着眸,不知在深思些什么。


“驸马?”黎元仪的声音将詹信拉回现实,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,“怎么了?”


詹信欲言又止地道:“殿下不必为臣与太后再起冲突,生了隔阂,这崔女官来既是太后的意思,便是...再同昨晚一样,臣也是可以的......”


未料到他会突然提及昨晚的事,黎元仪脸上泛起红潮。


她垂了眸子,却摇了摇头:“你可不要多想,哪里是因为你的缘故。是她没有分寸,昨夜听房,今日又自己做主搬进内院,若什么都依她,明日岂不是连你我说了几句话都要记在册子上了?”


说到这里,她想起什么,定定看向詹信。


“且还有一点,你定要明白。你我既已成婚,自是夫妇一体,再不分你我。


你觉得我在护着你,其实我也是在护着我自己。懂吗?”


詹信心头一颤,“夫妇一体”、“再不分你我”一字一句钻进他耳中脑中,又一刻不停地直直钻到他心里。方才还皱着的地方忽地舒展开来,热乎乎地熨帖着他的胸口。


他呆呆地点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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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,差点没压住上扬的嘴角,“臣明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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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雨莲从前院回来,黎元仪正坐在内室的软榻上,她手里捧着茶盏,隔着氤氲茶烟,透过仙桃葫芦状的雕花窗柩,看向外间空地上一身黑色窄袖劲装,原地飞旋着练剑招的詹信。


雨莲一进门,肚子就“咕噜噜”叫起来。


黎元仪把一旁桌案上摆着的透花糍和红绫饼餤推过去。雨莲一手一块点心,咬一口透花糍又咬一口红绫饼餤,幸福地皱起小脸,“好吃!”


“殿下!”雨莲抽抽噎噎地道,“这崔女官太磨蹭太麻烦。西边的屋子,她怕晒。东边的屋子,她又说怕冷。挑了半天,好不容易才定下到底住哪间,把几个帮忙搬东西的都差遣得团团转。她的包袱,她自己连手指都不抬一下,生怕扭了手腕似得,坐廊下看着我们搬,光知道吃五般馄饨了。”


说到这,雨莲气得又连咬两口点心:“她自个儿吃独食,几个出力搬东西的连汤都没喝上一口。怪不得,奴婢以前在宫里就和她实在亲近不起来......”


黎元仪忍着笑,把茶汤也一并递去,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


雨莲点头,灌了口茶汤,呼出口气,“可算活过来了,方才奴都怕自己饿晕在路上。”


“你有没有觉着...”黎元仪顿了顿,抬眸看向她,“崔女官突然有些不一样了?”


“可不!”雨莲闻言立刻放下茶盏,“奴婢也觉得崔女官今日有些古怪。”


“哦?”黎元仪眸中闪过一丝兴味,“你且说来听听。”


雨莲凑近,声音压低了些:“崔女官这身打扮与往日大不相同。且不说,奴还是第一次见她穿别的颜色,就看那上好的衣料、簇新的款式,上头的针线,一看就知是司衣坊掌事孙女官的手艺。要知道,孙女官自几年前升为掌事后,就只给三个人做衣裳——陛下、太后和公主您。


孙女官一个连自己衣裳都懒得动手做,只随便套件宫服的人,她能给崔女官做衣裳穿?那绝对是——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怪事一桩!”


黎元仪点头赞同,“不错,你继续。”


雨莲便接着说下去,“奴婢从前听人私下说起过,崔女官把俸禄和赏赐,每月雷打不动地全部托人带出宫给家中。寿康宫中,就数她最节俭。胭脂水粉她一概不沾,但再看今日的她,可不是换了个人似的。”


黎元仪取出袖中香竹扇展开,在面前慢悠悠扇动。


母后让这样一个大变身的崔女官来她府上,若只是要她盯着自己和驸马,传报消息进宫,岂不是白费周章,很没必要?


雨莲想起什么,嘟着嘴又扯了句:“方才,有人不小心磕到个木匣,她紧张得脸色都变了,连声说什么里头装的是金贵物件,碰不得。可她一个女官,俸禄不过几十两银子,还都拿去贴补家用,哪还有银子置办这些?”


黎元仪的目光透过雕花窗柩,渐渐凝在那道衣袂翩飞的黑色身影上,外间空地上,詹信像是不知疲倦一样,已然挥汗如雨却还在不断地练习招式。


黎元仪沉吟片刻,似乎已猜到母后派崔女官来的另一个打算是什么......


“明日你出府去寻你哥哥一趟,问问他有没有法子可以查清这崔女官家中确切情况。特别是最近,可有什么异常的变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