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25章 道高一尺，魔高一丈（下）

郑芝龙完全没听懂陆天明在暗示什么。

他感觉自己有点蠢，站陆天明身前很尴尬，歪头想的入神，余光一扫，陆天明已经从树林中小路向观音院而去，连忙小跑跟上。

这次面朝东边，能看清海湾内只有十艘福船，这么点人来做什么？

“上位千金之躯，不可涉险，门下请上位入海。”

“退个屁，一官呐，你的脑子不开窍，就想不到如何破徐允爵的毁灭之道，对付他太简单了，陆某随手可破，但破了徐允爵的招，依旧无法归治，显得老子有点蠢。”

郑芝龙差点脱口说：老子更蠢。

低头跟着走了一段路，确实没想到如何破局。

杀人咱肯定不怕，但这事杀人没用，反而踏入陷阱了。

独属于陆天明一人的陷阱，郑芝龙也就是表明一下态度，他内心清楚的很，谁去报复徐允爵，谁就是陷害陆天明。

徐家会用他们性命，让新朝永远存在南北人心隔阂。

若无法像太祖一样，开国时人心完全归治，新朝就永远无法开国。

这是铁一般的事实，是下一朝的桎梏。

若下一朝无法超脱，永远得国不正，谁灭国，谁就是为他人做嫁衣。

陆天明的每个属下都可以梗着脖子叫嚷以杀止杀，他本人不会，上位考虑的是民族千年大事，不是去抢御座，所以才会被徐允爵无耻的拿捏。

两人安静步行一段时间，来到观音院。

普陀山观音庵叫‘不肯去观音’。

八百年前，唐代咸通四年，倭国僧人慧锷，从山西五台山请观音像乘船归国，行船路过舟山，遭遇风浪，几次三番都无法贵国，慧锷认为观音不肯东渡，留圣像于普陀山供奉，故称不肯去观音，普陀山与舟山之间的水道也被称为莲花洋。

观音庵空无一人，庵堂油灯昏暗，四周站着一圈无声无息的亲卫。

陆天明去给观音上香，这个动作让郑芝龙心中叹息，上位到底心软了。

陆天明没有磕头，上香后直接到静堂，郑芝龙犹豫跟到静堂，里面的人把他吓了一跳。

“周公？钱公？张溥？”

三人齐齐翻了个白眼，没有说话。

郑芝龙以为他们被陆天明扣留了，也没有再问，看陆天明到榻边落座，连忙跟过去，“上位千金之躯，门下还是请您入海，再等半个月，福建水师北返，门下来解决。”

陆天明喝口水，摇摇手道，“先不说战事，欧罗巴人南去的时候炮击沿海县府，打死打伤七千多人，这事你知道吗？”

“回上位，门下知道，郭祚永让人偷袭，门下俘虏了几个人，问清岸上的形势。”

“那就好，欧罗巴人嘛，其实也没必要生气，他们死定了，包括他们的国家，没必要与死人怄气，我要感谢他们，是他们给了我一个灭国的理由，大明二十万冤魂，换欧罗巴几千里疆土，不亏。”

郑芝龙猛得抱拳，“上位圣明，门下愿为前驱…”

“停！”陆天明制止他发誓，“郑芝龙，跟你说半天，你这心态不对。”

“呵呵呵~”旁边周延儒突然发笑，“其实郑一官心态才对，不是人人需要全局观，毕竟至尊只有一位。”

陆天明摇摇头，“没有全局观的将军是庸才，郑芝龙，我们身在普陀山，佛家之地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你明白什么意思吗？”

“回上位，儒释道均有这个说法，佛家之言，意为修道每上升一点，修行的困难也就随着上升十倍，表示修行的艰难。

道家则告诫信徒正气难以修得，而邪气又容易高过正气，也用来表示邪恶的事物抵不过正义的事物，即一尺的道需要以一丈的魔来抵消，以此证明道的强大。

儒家则比喻正义始终压倒邪恶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道理完全相同，并不因前后顺序不同而意思相反。”

陆天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，好似在看一个棒槌。

郑芝龙被陆天明的眼神吓着了，连忙躬身，“门下愚钝。”

陆天明叹气一声，“你还认真研究过，忘了你也信教，天主也有同样的说法，然后呢？”

“门下愚钝！”郑芝龙老实了。

陆天明被他搞郁闷了，但郑芝龙是很重要的人，不得不提点一下。

“无论是什么道，都是一个理论导向，修佛修道修身，都要有自己的方法，王阳明格物致知，实际上就是一种方法。

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，永远是个棒槌，无论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，还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，说的都不是静止的事物，把他当真理的时候，你就败定了。

道是维护正义的力量，何谓正义呢？其实就是正常，顺应自然，顺应世间德行。

所以道是为了解决不正常的现象，道高一尺也就足够了。

但人类从茹毛饮血开始，问题不断涌现，解决旧问题，又来新问题，它比旧问题更可怕，这就是所谓的魔。

道有极大的惰性，治大国如烹小鲜，个个都想保守，不愿辛苦修道，纵容了魔，直到魔性大行天下，深入骨血，奄奄一息，世间才会醒悟，重新修道。

倘若没有魔的强大，世间也不会有道的提高。道与魔，是对立的矛盾，道克魔，魔克道，物极必反，永远是一旋又一旋。

你信天主，有一句话应该听过，上帝与撒旦同在，也是这样的道理。

映射在我们自己身上，很容易理解。每个人的能力都是在不断解决问题的实践中得以提高，没有天生的圣人，也没有天生的海匪大头领。

我陆天明不是生来会做上位，没有这几年的锻炼，没有几十万鲜血的铺就，也不会总督军政，你郑芝龙也不是生来会成为招讨大将军，没有盗匪的经历，你也不会海战，不会领导五商。

道理就是这么简单，徐允爵不是难对付，是你懒惰了，认为徐允爵不是你的敌人，没有克服自己的困难去想办法。

欧罗巴人之所以偷袭舟山，就是你郑芝龙懒惰造成的，也是我陆天明惰性造成的，我们都懒了，都认为自己够强了，摔一个跟头不亏，及时醒悟就对了。

本来想让你去南海，还是算了，你不适合杀人修道，与三位一起做钦差吧，好好睁眼学学，修修你的道。

现在我们面对两丈高的魔，你至少需要修道两尺，当下不够，死了二十万人也不够，困守一个月都不够。”

郑芝龙扑通下跪，“茅塞顿开，感谢上位教导。”

静堂一时间很安静，郑芝龙没等到陆天明回答，歪头看一眼，陆天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，另外三人站着，显然送陆天明出门了。

郑芝龙起身，对三位拱拱手，“周公，上位说做什么钦差？”

周延儒对他呵呵一笑，伸手五指微曲，变成莲花状，凌空扭一扭，“一官呐，天明刚跟你说了，物极必反，一旋又一旋。”

郑芝龙的脑子好似被他凌空扭结了，眉毛挤在一起，难受至极。

“扑哧~”张溥忍不住笑道，“一官，半个月前我跟你一样，我们只有一尺道，徐允爵有两丈魔，上位的道却比天高。”

去你奶奶的，马屁精，郑芝龙不想跟他们说话了。

来的时候时间就是后半夜，此时已经是寅时中，马上就天亮了。

郑芝龙听陆天明说半天，只领会了一个意思，陆天明在说徐允爵层次太低，不配做他的对手，所以到夷州报复欧罗巴人去了。

然后让自己留在此处协助办事，应该白天还有船队，某位将军会来解决徐允爵。

嘟~

嘟嘟~

四人静坐半个时辰，海面上突然号角大作，听起来整个海洋都是船队。

天津、辽东、登莱、山东，北方还有四支水师，还有八百多条船，虽然大船也就二百多艘，足够南下作战。

郑芝龙听着号角，吐出一口闷气，大吼一声，“郭祚永，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块。”

周延儒起身轻拍衣角，淡淡说道，“佛门清净之地，别嚎叫了，面圣吧。”

郑芝龙没注意老头最后三个字，四人从观音院出来，亲卫已经撤了，向东走三百步，来到东边山顶，郑芝龙膝盖一软，立刻跪了。

真的跪了。

但他随后仰天大笑，“哈哈哈…老子真是蠢。”

周延儒也跟着赞叹一句，“是啊，咱们都挺蠢。世人只知乾坤借法，而天明心怀天地，早已无极。”

海面上至少有四百条漕船，上面全是严阵以待的士兵，运河这些船当然可以在近海行驶，中间护着五十艘大福船。

福船上黄龙旗、日月旗招展，最中间的甲板上，巨大的伞盖，周围站着手持金瓜的红盔禁卫，内圈是蓝袍拂尘内侍和羽衣宫人。

福船上全是铠甲明亮的皇城禁卫，妥妥的黄麾大仗。

原来上位这么久才到舟山，是在等人。

大明文武君臣头破血流争斗二百年，终于有了结局，皇帝南巡了。

来，你给我杀了试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