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城赋任葭英

第二百二十章 是奴将河西王推上死路的

平城,中书学。

胡叟握着御赐的狼毫笔,在素白绢帛上落下第一笔时,手腕竟不自觉颤抖。

他奉命为谋逆的沮渠牧犍撰写墓志,并不觉得荣幸,反倒有几分惶恐。

窗外的老树上,寒鸦突然惊起。

胡叟不由想起,他听来的那些话:

当年,魏军尚未入姑臧,沮渠牧犍已派人劈开仓库,取走金银珠玉、各色珍器,秘藏于天元门。

其后,沮渠牧犍故意将府库之门敞开,引来市井小民入府盗窃。此时,值钱的物什早已被拿走,小民不过取得一些下等器物。

此种手段极具迷惑性,至尊一度以为,府库中的好货,皆被小民暴力夺取。

前日,沮渠牧犍饮下金屑酒,气绝身亡。旋后,一个叫孙刀的天元门人,随宋鸿入宫面圣,道出当年之事。

孙刀弃暗投明,不求荣华富贵,但求苟活于世,至尊自然无有不应。

除藏匿珍宝一事,孙刀还揭发了沮渠牧犍藏匿于私宅中的毒药,不知他可有继续毒害拓跋宗室的打算。

至尊勃然大怒,遂赐右昭仪沮渠氏三尺白绫,并诛灭沮渠一族,唯沮渠万年一早投诚,而得以幸免。

至于沮渠上元,自然未受牵连。在至尊眼中,沮渠上元是武威公主的爱女,与她阿父全无干系。

河西国的一干太妃、寡妇,也并未受到惩戒,照旧奉养。谅她们也翻不起风浪,至尊乐得做个“仁君”……

如何落笔,才合至尊之意?

笔锋在“逆臣“二字上重重一顿,墨汁晕开如凝固的血痂。

蓦地,胡叟想起关于小郡主沮渠上元的事来。听说,小郡主未能见到阿父最后一面,先是哭成了泪人,随后便如木偶般呆坐绣帷,先前喂进去的酪浆,又全数呕了出来。

也不知现下如何了。

真真可怜!

更深露重,公主府内一片死寂。

烛台上的火光忽明忽暗,映着雕花窗棂,在青砖地上投下一道道扭曲暗影。

拓拔月独坐于望舒阁中,双目无神,又揉了一回额心。

可怎生是好?

那个曾偎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女儿,如今像个活死人般躺在锦帐里,已三日水米未进了。

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,就在这当口,锦帘外传来一道脚步声,而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之声。

公主家令达奚澄以额触地,跪在阶下,襦裙在青砖上铺展,如凋零的玉兰。

“公主,“她的声音比夜雾还轻,“奴有罪当罚。“

拓拔月眸光幽冷,向她一瞥:“你这是作甚?”

其实,拓拔月也猜到了一些事,但她不敢也不想确定。

“郡主如今卧病在榻,错皆在贱奴一人。”

沮渠上元昏睡了三日,太医们束手无策,只说她是惊惧过度,气血逆乱。

拓拔月知道,上元不仅仅是吓坏了,她是被抽走了魂魄——她的阿父、兄长,她的整个家族,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。

而揭发沮渠氏罪行的幕后之人,或许正跪在她的面前。

念及此,拓拔月胸口窒住了。霎时间,她说不出话,只长吁短叹。

达奚澄低垂着头,早已准备好承受一切责难。

她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:“是奴,将驸马……将河西王推上死路的。”

她不想承认他曾是公主的驸马。

拓拔月手指微微一顿,旋又缓缓收紧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
她阖上眼,试图平息心绪,再睁开时,眸中已是一片湿润。

“我猜到了,知道招摇山一事的人,除了曾毅,便只你了,”她低声道,“但你为何要这样做?我本不想杀他。”

当然,就不是说沮渠牧犍不该死。若早知他害了永昌王,害了阿芸,她决不饶他。

达奚澄抬起头,眼中没有半分畏惧,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。

“公主一向杀伐果断,唯独在除去河西王这件事上,优柔寡断,”她苦笑一声,“公主不妨细想,河西王心性到底如何?他既敢派人在招摇山引狼入山,之后也不会变得温良体恤。”

闻言,拓拔月的瞳孔骤然一缩。

当年,拓拔月奉命去秀荣招摇山掘金矿,陡然遇到狼袭,狼狈至极。

事后,她让曾毅暗中追查,却始终找不到真凶。直到三年前,曾毅才从一名被俘的死士口中得知——那场刺杀,竟是她的枕边人亲手安排的。

“除要谋害于您,他还有反心。”达奚澄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他暗中勾结柔然,联络旧部。公主,他不仅想杀您,还想颠覆大魏。若留着他,将来死的就不只是您,还有更多人。“

拓拔月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
她并非不知沮渠牧犍的野心。只是……她一直不愿面对。

“我们只差证据。“达奚澄继续道,“故此,奴一直在搜集证据。”

拓拔月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你布局多久了?“

“三年,”达奚澄直视着她,“奴发誓,一定要让公主逃脱这个泥潭。”

“你都做了什么?”

“一开始,奴也毫无头绪。直到,奴去永明郡主府上送年礼,听她说起偶遇一男子与阿元私会之事。”达奚澄道,“我听永明郡主的描述,倒是有几分像河西王,便给她出谋划策,让她多留心河西王。”

“难怪,难怪永明郡主会再次偶遇……那个人……”

守株待兔,终有一日能待得。据蒋立的供诉,沮渠牧犍还打算烧太仓。所幸,这话让赫连映雪、李云从听了去。

“其后,奴阴差阳错之下,又得知宋起居郎心里藏着秘密,遂与他推心置腹……至于蒋立所招供之事,奴却不知。”

她斟酌着言辞:“如此,奴方知永昌王、阳平公也为河西王所害。”

听至此,拓拔月恍然一叹:“如此说来,你哪有有罪?分明是有大功一件。”

“公主未必要再嫁,”达奚澄吃不准拓拔月的意思,低声道,“但奴一定要救您。”

拓拔月长叹一声,目光落在达奚澄的脸上。

“起来说话。”

“奴害得小郡主伤心卧病,奴有罪。”

“起来吧,你没错,错的是我,

我的确优柔寡断。”她连连摆首,“若不知他害了永昌王和阿芸……我仍旧不想让他死。”

她的声音微微哽咽。

“他毕竟是上元的阿父。“

达奚澄沉默片刻,忽然重重叩首。

“公主,永昌王和阿芸,再也回不来了。“

拓拔月睁开眼,眸中一片冰冷。

“是啊,”泪水涔涔而落,她轻叹道,“他们回不来了。“

窗外,夜风呜咽,仿佛亡魂的低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