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唐夏风未至

第一百五十九章:早作打算

暮色漫过檐角时,廊下铜铃在晚风里碎成满院清响。

沈烈踏着青砖上的夕照残影转过垂花门,看到名叫翠儿的小丫鬟正在点亮廊内的灯笼。

“郎君,您回来了。”

翠儿踮脚挂灯笼的手一颤,烛泪滴在杏色衫子上洇出琥珀斑。她慌忙跳下木凳,腰间禁步乱晃如檐马:“陆大娘子陆大娘子回府了,已经见过月华娘子,还在月华娘子的棠园待了半盏茶的工夫。”

“哦?大娘子现在何处?”

“在秀月阁,一直未出。”

秀月阁是陆贞娘住进沈宅时选的住所,带个小花园,距离沈烈住的地方不太远,与棠园也仅是隔着一条小溪。

“知道了,小心点。”

沈烈有些意外,来不及换衣服,赶忙去见罗月华。

来至园子里时口他刻意放轻步子,不成想一阵风掠过廊下铜铃,使得铜铃发出轻颤的声响,正房的窗棂上顿时闪动人影,随即窗扇被推开,小萤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娘子,烈哥儿回来了。”

“见过贞娘了?”

沈烈进门时,看见罗月华故意背对着门,正用麂皮擦拭长枪的枪刃。铜镜映出她眉梢微挑的模样,发间玉搔头随着动作在暮色中划出寒芒。

“是她主动来寻我,分明是这府里的大娘子,偏说自己是厨娘,真是好生奇怪,我不过是过府的客人罢了,与我说得着吗?。”

牢骚间,罗月华透过铜镜瞅了一眼身后的沈烈,转了话题:“对了,胡规怎么说?是要取沧州吗?”

沈烈暗自苦笑,点头回道:“是啊,他的五千兵马只是先锋,后续还会有汴军进入,说梁王已过景州,不日就会到长芦。”

“哦…”

罗月华继续擦拭枪刃,竟又转回刚才的话题:“她还拎着食盒来叩门,说是新蒸的玉露团…”说着,她努了努嘴,鎏金烛台上凝着半截烛泪,恰似食盒里那碗未曾动过的团子:“给你留着呢,怕是凉了,凑合吃吧,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。”

“是吗?我尝尝!”

沈烈笑着上前,拿起一个团子咬了一口,确实凉透了。

“应是凉了,奴婢给您热…”

“好生待着,用得着你献殷勤!”

小萤刚说话,被罗月华喝止,只好乖乖坐在原地,抿嘴偷笑。

“甩脸子啦?”

沈烈吃下凉团子,随口问了一句。

小萤闻言,紧忙蹙眉冲着沈烈摇头,暗下埋怨:“烈哥儿真是忙糊涂了,怎么能问这话,就不应该问,这不是明显偏袒嘛!”

果然,沈烈的话音未落,罗月华陡然将枪杆杵地,枪纂凿进青砖的声响惊得小萤滚落了针线篓里的顶针。小丫鬟蹲身去捡时,瞥见自家娘子耳后飞起薄红,沈烈则摸着鼻尖讪笑。

“沈念安,你这话是要审我?”

罗月华霍然转身,靴头碾着地上的夕照碎金:“你是说她会甩脸子,还是说我容不得人?”透窗而入的残阳在她眉间战纹上流淌,化作逼人的气势,惊得梁间燕子都倏地窜出巢去。

“哎哎,别恼啊,我没说你…”

“那你说谁?是说陆大娘子吗?那好…”

罗月华转头吩咐小萤:“去,把陆大娘子请来,就说她的沈郎要质问她,是不是给府中客人甩脸子了!”

“娘子…烈哥儿!”小萤哪里敢挪动,冲着沈烈一个劲儿晃着脑袋,扎的环髻都要晃散了。

沈烈伸靴尖勾过圆凳,坐在罗月华面前,又去拉她的手,却被甩开,正碰到罗月华腰间的蹀躞带上,玉钩碰得叮咚作响。

“哎呀,世人皆知月华娘子心如瀚海”

说着,沈烈瞥见小萤手中的绣绷,倾身夺过:“也知娘子的性子就如这松柏…刚直?这谁绣的,怎么都绣弯了…”

话未说完,一根绣针擦着他耳廓钉在窗框上,吓了他一跳。

“是我,怎么,是不是没有人家大娘子绣得好呀?”

“不…不是,弯就对了,这说明我的月华娘子心慈如菩萨,就是不愿太刚直,容易扎人。”

“这也是娘子给你绣的。”

小萤憋笑憋得肩头直颤,忙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塞进沈烈。

罗月华瞪了一眼小萤,望着帕角绣歪的针脚,抓起针线篓砸向沈烈:“沈念安,你别跟我耍嘴皮子,我就给她甩脸子了,你敢把我怎样?”

“哎呦,娘子息怒嘛!”

沈烈抄住飞来的竹篓,就势摘下幞头放在竹篓上递给小莹:“我敢把娘子如何,都说家和万事兴,等以后过了门,只要娘子有气,尽可冲我发,是打是骂,为夫都受着,绝无怨言!”

“胡说,我为何要发脾气…”

话说一半,罗月华脸红起来,赌气坐下,指尖抚过枪杆新缠的朱砂绫,随后将长枪横在膝头:“如今你是梁王眼里的红人,便是纳上十房美妾”

“此言差矣,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!”沈烈扯着枪头红缨,故意凑近罗月华的耳垂:“繁华似锦,我却只为一人饮尽悲欢。”

“起开!”

一阵酥麻袭身,罗月华推开沈烈,笑意已然跳上眉梢:“谁晓得你为哪一个人,还有,你这发髻怎么乱成这样?”

在军营散开头发后,沈烈只是随意挽起用发簪固定,戴上幞头倒是看不出来,摘下幞头便显得乱糟糟了。

“过来一些,我给你重新梳头…”

罗月华拉着沈烈坐到铜镜前,沈烈则把在军营时发生的事情说给罗月华听。

小萤见状,赶忙蹑手蹑脚退到门外。

关门时,看见一缕夕照在砖地上投出交颈的鹤影,而恰在这时,东墙根的老藤突然簌簌作响,惊破满室暖昧,却盖不住那声带笑的叹息:“刚才你说十个八个?净乱说,就算你大度,我也要留着一条命呀…”

听到这话,小丫头噗呲一笑,关紧了房门。

“真要追究,这个责任还是在我,是我大意了他心里的恨。”

“也不能全怪你,但你能如此做,必定会让那人死心塌地跟着你,这才是真正的为将之道,若是我父亲能如此,魏博也不至于…”

“哎,不准说我岳丈坏话!”

“贫嘴!”

“月华,我想让你尽快离开长芦。”

“为何?”

罗月华手上一顿,眉头也皱了起来。

沈烈知她误会,赶忙解释:“梁王快来了,我屯在长芦的东西不能全贡献出去,我想让你拉走大半,或留你救急,或收在魏州城里,你自己决定,总之不能白给了梁王。”

这是实话,如果朱全忠到长芦,府库必定大开,里面所存的所有东西都要听凭朱全忠的安排,沈烈怎么可能会甘心,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。

罗月华听着心暖,却故意道:“你就不怕我都贪了?”

沈烈笑道:“不怕,其实也都是给你的,就当是聘礼了,我本就孤苦伶仃一个人,若是无牵挂,一文钱也能活,但心里住了你就不同了,而且我最不想看到的,就是你为筹措军需心急如焚。”

“念安…”

罗月华的声音有些发颤,眼圈也红了起来:“你不是孤苦伶仃,奴家会陪着你,是生是死都陪着你。”

沈烈拉过罗月华的手,笑着点了点头,随后又说道:“月华,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,就是…能不能把贞娘也带走,如果开战,长芦首当其冲,这里便不安全了,而且我很有可能会被调离,所以不想让贞娘留在长芦。”

说着,沈烈面露难色:“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让她跟着你回魏州城才稳妥,你替她在城中安置一处住所,帮衬一下,好吗?”

“沈念安,你是吃定我心软是吧?”

“月华,当我求你”

“我不要你求”

话未说完,罗月华唇上的咸涩在沈烈的唇齿间蔓延,那股熟悉的苏合香也透进身体,弥漫在心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