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六十三章:《秦王破阵乐》
沈烈转头问冯晖。
兽纹铁面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幽蓝冷光,那是锐骑营专有的标记,没有冯晖点头,谁能调动这些嗜血铁骑的军备?也就是说,他早就清楚李愚要做什么。
“烈哥儿,你请的这个李子晦,确实能折腾!”
不到冯晖作答,夏鲁奇先来了这么一句。
沈烈也就明白了,这事就瞒着他呢!
魏仁奇的指节叩得锁子甲哗哗作响,在旁笑道:“这哪里是花蔷坊的粉头,分明是咱们破军营的夜叉娘子!”
这时,李愚自暗处施施然走出。
这个素来以风雅著称的人此刻竟披着半旧皮甲,发间簪着不知从哪里翻出的雉尾,活脱脱像个落拓的游侠儿。
“禀明府…”
李愚叉手行礼,篝火在眉弓投下浓重阴影,眼底则映着跃动的火光:“这些乐工舞者并非出自烟花之地,皆出自良人,那些面甲已得夏军使许可,从冯校尉手中借出,至于舞姿…”
说着,他忽然露出笑意:“这秦王破阵乐学起来不易,不过演练了半日,若有不娴熟之处,还望明府莫笑!”
秦王破阵乐,乃是唐初的军歌,后为唐宫廷乐舞,属武舞,是大唐鼎盛时期的象征,尤其是鼓乐震天,可传声上百里,气势雄浑、感天动地。
“都是从哪里找…哎…那不是…”
“咚!咚咚!咚咚咚!”
地面震颤的节奏打断了问话。
沈烈霍然转身,瞳孔里倒映出三十六面牛皮战鼓齐鸣,鼓阵中央的牛车上,罗月华披甲在身,绛红的披风猎猎如战旗,缠着红绸的鼓槌在她掌中化作两道赤练,鼓点每落一记,周遭军士便以战靴踏地应和,震得篝火明灭不定。
稍一愣神的功夫,忽见领舞的娘子旋至跟前,面甲掀起的刹那,熟悉的面容呈现眼前,竟是陆贞娘。
“你们…这…”
不得不承认,若是别的女子,沈烈会责怪李愚几句,可是看到这两个祖宗,他便不敢了,这真是打脸顺风就来,而且还是“啪啪”作响。
“沈都指挥使,此鼓能击否?”
罗月华清叱破空,鼓槌在她掌心旋出残影,看得沈烈目瞪口呆。
“好!”
从鼓阵进场,校军场内的众人便随之聚了过来,很快围成了一个大圈,轰然而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,声浪震得场内篝火都为之一暗。
冯晖趁机将酒碗塞给沈烈,挤眉弄眼道:“烈哥儿,这不算坏规矩吧?面甲遮颜便是男儿,战鼓作乐便是军器…别傻看着啦,人家月华娘子问你呢,能击否?”
“哈哈…”
沈烈仰天大笑,笑声里带着三分无奈七分纵容,不笑怎么办呢?
“烈哥儿,上去击鼓助兴吧!”
“对呀,明府击鼓,神气豪上…
夏鲁奇笑着建议,冯道等人也在旁边怂恿。
“好,如你们所愿,击鼓!”
沈烈仰颈饮尽碗中酒,酒碗掷地的脆响未绝,人已踏着《破阵乐》的七叠鼓点跃上牛车,接过罗月华递来的鼓槌,重重砸向牛皮鼓面,于此同时,三十六面战鼓随着大鼓的节奏再次擂起。
鼓面震颤的瞬间,冯晖双指入口,吹出裂帛哨音。
下一瞬,马嘶长鸣的声音响起,围成一圈的人群骤然分开两道口子,两边各有百余匹披甲战马缓骑而出,马背上的锐骑兵甲胄齐备,皆持长槊,槊锋映着火光如赤龙露齿。
锐骑兵的身后,百名刀盾手踏地三震,横刀击盾的声响竟似惊涛拍岸。不仅如此,鼓点每进一叠,步骑军阵便随冯晖令旗变势,时而如雁翎展翅,遮天蔽月,时而似长蛇盘踞,吐信森然。
“丈夫只手把吴钩…”气氛烘托起来,沈烈也看得激扬,槌落如雷之际,喉间迸出金石之音,鼓面腾起的尘雾里,刀盾兵与军骑兵同时挥刃,铁甲铿锵竟与诗句的节拍暗合。
“意气高于百尺楼!”
鼓槌再落,震得火把齐暗。
“好诗,有气魄!”
冯晖纵身上马,手中酒碗飞入半空,飞溅的酒液在月光下化作银星万点。锐骑也在这一刻齐声怒吼,铁蹄踏地时,槊杆齐拍马鞍,金铁交鸣直冲霄汉。
“念安,我为你舞枪!”
当沈烈吼出"意气高于百尺楼"时,罗月华豪情顿起,劈手扯断半截红绸,绸缎飘落时,她已纵马闯入骑阵,手中长枪舞动如蛟龙,枪势落尽之时,长枪直指夜空,英姿飒爽的气势不输儿郎半分。
“好!”
“好…好!”
阵中军卒暴起欢呼,锐骑齐举马槊刺裂苍穹。
陆贞娘见状,反手摘下背后的玄色布囊,裹布滑落的瞬间,露出一把紫檀琵琶,四相十三品的玉轸在火光下泛着血丝纹。这把琵琶之前在楼船上用过,杨婆儿送给了陆贞娘。
五指扫过弦阵的刹那,陆贞娘转头望了一眼沈烈,带着笑意的唇角勾起爱慕的弧度。随即神情骤凛,丝弦迸出金戈之音,竟将沈烈的战鼓声托高三度,指尖更在品柱间飞掠,与弦丝碰撞出类似箭矢破空的杀伐之音。
恰在这时,沈烈转头笑望向陆贞娘,只见她正以跪阵姿势仰首拨弦,篝火堆照映下,竟能看出颈间青筋随轮指技法突突跳动 肩头臂弯上的绯罗帔子也正随着夜风飘舞,如同升腾的火焰。
“功名万里外,心事一杯中!”
此句一出,琵琶声倏地化作类似玉门关外的呜咽风沙。陆贞娘左手大指死扣第七品象骨,三根丝弦竟被她生生按断,迸裂的弦梢在面甲上擦出三道白痕。
然而,她却浑然不觉刺痛,食指勾住最后一根孤弦,在沈烈将“中”字出口的刹那,以雷轮指法炸响裂帛之音,激荡的琵琶音似将秦王破阵般的气势重现。
“阵前风萧瑟,回望长安远,战鼓撞星野,残阳坠孤雁,袖中藏王诏,掌上悬河山,纵马提颅,为君祭这夜宴!”
突然,有吟唱响起。
李愚大步走到军阵前,歌声高昂,眼中也闪动激动的泪光:“玄武门锈箭,犹带当年寒,凌烟阁风起,吹皱旧容颜,兴亡杯中酒,功过樽前叹,千秋过,再闻鼓角喧,残谱里,杀声震长安!”
“大唐威武!”
“效节军威武!”
“都指挥使威武!”
李愚的吟唱将罢,锐骑与刀盾兵的吼声冲天而起,夏鲁奇等人也是如此,就连冯道都情不自禁地吼了起来。
当下,大唐已经没落,早与威武二字不相关,但大唐皇帝还在,所有人还是大唐子民,将士亦是如此。
在他们的心中,依旧认定自己是唐军,故此才会最先吼出“大唐威武”四个字,也真的希望能让那个威武的大唐重现。
李愚为何而吟唱,沈烈听得懂。
今夜的《秦王破阵乐》是助兴,更是一种激励,是在告诉他,“不要忘了,你是太宗的子孙,是这破阵乐的继承者。”
可这样提醒还是让沈烈苦笑。
因为那个太宗真正的子孙已经死了,就像当下的大唐一样,真的已经死了,自己只是一个借尸还魂的局外人。
大唐与自己无关,长安业已成为废城,更与自己没有任何干系,至于这《秦王破阵乐》,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呢?
子时三刻,巡夜的更鼓荡开槐花香。
校场西北角的老楸树下,满脸烟灰的伙夫又撬开一坛新醅,酒液汩汩注入缺口陶碗时,惊起两三只栖在兵器架上的夏蝉。
有人醉醺醺地指着南天星斗,说那是义昌军溃逃时遗落的兜鍪缨络;也有人抱着长枪蜷在阴影里,鼾声混着未愈箭伤渗血的腥甜。
篝火渐次暗成猩红的炭团时,不知哪个角落飘起小调,声音嘶哑,十几道青烟便在这嘶哑的小调中纠缠着上升,最终消融在缀满星子的墨蓝天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