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唐夏风未至

第一百六十四章:棠园夜色

棠园,夜色在这里被揉碎成万千银砂,顺着歇山顶飞挑的鸱吻流淌而下,檐角兽吻在月下泛着冷光,朱漆回廊将蛛网状的暗影织就于青砖之上,恰似一副阴阳对弈的琉璃棋盘。

“月华,你有话要说?”

沈烈和罗月华驻足于白玉桥上,不长的桥身在波光中碎成十七八段,恰似罗月华欲言又止的眸光。

回府后,罗月华特意换回女装,梳了飞仙髻,金丝牡丹华盛此刻正在鬓边颤动,眉心一点琥珀色花钿也正映着月色,这刻意的温婉,与校军场上那个纵马持枪的女将军判若两人。

“我?”罗月华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颈间雪肤,金镶玉钏随着动作轻响:“没有啊,不过是觉着今宵月色极好。”

“再美的月色都不及你。”

沈烈本想秀一句“春风十里不如你”,但想着杜牧诗里的“春风十里”是指扬州的风月之所,把罗月华跟妓女相比较,这就不妥了。

所以说,还要多读书,否则就会乱说话,贻笑大方。

“不及你此刻的美艳,不及你策马踏碎残阳的英姿,更不及你…”

说着,他伸手拂过罗月华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:“眉间这点朱砂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假的!”

“沈…念…安!”

罗月华的耳尖倏地染上胭脂色,两指精准掐住沈烈掌心上的软肉,骤然发狠,沈烈倒吸凉气却不肯松手,反将那只柔荑牢牢裹入掌心。

“其实我想说,你今晚真的好威风,即便换作梁王,恐怕也不及你,父亲说”她忽然放轻声音,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。

“令尊说什么?”

“父亲说,假以时日,你会成为一个比梁王更可怕的人。”

月光顺着罗月华的话音流淌,漏过鬓边摇摇欲坠的牡丹步摇,穿透颤动的睫羽,为朱唇镀上水色。

沈烈收拢双臂,扶住罗月华的肩头,鼻尖几乎触到她额间的花钿,柔声说道:“你放心,不管我成为怎样的人,对你都会始终如一,当下如何,以后都会如此,那个…令尊可曾说何时把你许给我?”

“想得美!”罗月华笑着发力挣脱,金丝牡丹在夜色中划出流光:“父亲让我提防你这张骗人的嘴”

话音未落,她却主动环住沈烈的腰,脸颊贴上织金锦纹的衣料,听着传入耳中的心跳声:“念安,奴家不介意你身边有别的女人”

沈烈呼吸一滞,强行狡辩:“我哪有别的女人!”

“陆贞娘不是吗?”

沈烈的胸口被捶了一拳。

“其实不是我不介意,只觉得她命苦,遇到你,算是苦尽甘来了。”

“我可不是花蜜,也没有你说的这样好…”

“你好不好,我知晓,但你要记住说过的承诺,你要娶的人是我,沈念安的妻只能是我,不准反悔,否则我…”

罗月华突然仰头,眼中锋芒如出鞘的罗家枪,抵住沈烈的咽喉:“我定会亲手杀了你!”

前边说的情意绵绵,通情达理,后边的话却是咬牙切齿,仿佛沈烈此刻负心,她当下就能宰了这个情郎。

就是这样,就是这个性格。

沈烈太熟悉了,真的不能说像,只能说一模一样。

“月华,咱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,能不能别总惦记杀我呀,好歹我也是堂堂的七品县令,效节军都指挥所,团练守…”

不等他说完,胸口又挨一拳。

“就算你是你大唐天子,惹恼了我,照样逃不过我的罗家枪…呸呸!”刚说完,罗月华赶忙啐了一口,说道:“说错了,就算做个小县令,也不能当那种窝囊皇帝,那就是一个有今朝没明日的提线木偶,你可不能成为那样的男人。”

沈烈低笑,紧揽住罗月华的腰,却在嘴唇触及她耳垂时怔住,那里竟然有一粒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小痣:“那你说,你想让夫君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呢?”

“胡说,你是谁的夫君…”

她猛地后撤,金钏撞出清越声响。

“怎么?又不想认了?”沈烈故意又凑近她耳畔呵气,如愿看到那粒小痣染上绯色,也再次被推开。

罗月华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女子,她可以主动,却受不得被动的挑逗,一阵酥麻感瞬间袭遍周身,整张脸都红透了。

“你就做“人屠”便好,如此才不会被人欺负!”

鬼挑弱者上身,佛挑善人受苦,既然世间本无公平可言,那就不如做一个“恶人”,以“恶”治恶,以“恶”来获取公平的权利。

“今晚…我能否先做…”

“不行!”

罗月华也不管沈烈要做什么,坚定拒绝:“天色已晚,莫要在奴家的园中过多逗留,以免被人说闲话。”

“你的园子?”

“怎么?你敢说不是?”

“不敢,我是想说,既然是你的园子,怎么可能会有人敢说闲话,另外连我都是你的,又何止这个园子!”

“这就对了,快走快走,再啰嗦,我…”

罗月华想推沈烈,怕他凑近再呵气,怕那种让人喜欢又害怕的酥麻感,更怕自己把持不住,所以不敢上前,只能不停跺脚挥手,娇憨尽显。

“哈哈…”

沈烈笑着后退:“好好,我走便是啦!”

沈烈离开后,罗月华揉着耳垂注目良久,直到丫鬟小萤提着灯笼凑上前唤了一声,才像是回过神儿来,转身下了白玉石桥,返回屋子。

秀月阁的菱花窗上,陆贞娘的剪影正在伏案疾书。见沈烈前来,她执灯倚门而立,素白中衣外只披着件水绿纱衫。

“沈郎怎么来了?”

陆贞娘堵在门前,指尖抵住门框,屋内散出的烛光映得腕间血管如青瓷纹路,这姿态分明就是不打算让沈烈入内。

“看你这话问的,我怎么就不能来?”

沈烈想进,陆贞娘笑着拦。

“你要做什么?”

“我…”

说睡觉似乎太直白,沈烈挑眉:“连杯醒酒茶都讨不得?”

“翠儿,取茶来。”

陆贞娘转头吩咐,发间银簪在颈侧投下细长的影。

沈烈苦笑:“怎么回事?门都不让进呀!”

“不能进。”

陆贞娘笑着点头:“妾与月华娘子有约在先,沈郎未娶月华娘子过门,不可以再入妾的寝室。”

“她又没答应何时嫁给我,若总拖着,我都不能和你?”

有过一次经历,想克制不容易,毕竟年岁恰当时,不能说干柴吧,可但凡给点火星就能腾起大火苗。更何况陆贞娘确实是美人,尤其容貌上还让沈烈倍感亲切,所以这种拒绝属实让他无法接受。

“那你就早些娶她,待八抬大轿娶了她”

说着,陆贞娘低头掩住半声轻咳:“到那时,沈郎若还想让妾陪在身边,再接我入门。”

娶妻要明媒正娶,八抬大轿娶进府,纳妾则不同,顶多一顶小轿不声不响地从侧门抬进去,由此便可看出妻与妾在身份地位上的差距。

月光掠过陆贞娘垂落的睫毛,在眼下投出两弯小小的忧郁,沈烈忽然记起那夜蜷在他怀里时,也是如此。

他伸手想触碰,想化去,却被轻巧避开。

“贞娘”

“沈郎!”

陆贞娘抬眼时,已然换上完美无缺的笑,将茶盏递来的手指稳如执笔:“别忘了,娶妻昏礼,纳妾夜潜。”

语罢,陆贞娘合拢门扉,留沈烈独自站在满地碎银般的月色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