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掌 孽缘
“七宝璎珞……”太后踉踉跄跄逃回宫中,“本宫的璎珞呢?!”
逸尘擎着灯笼往南门去,烛火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,倒像他这颗心,悬得忽上忽下。
那灯笼穗子垂在他手边,随着步子轻轻摇晃。
他走得慢,靴底碾过青砖的细响,都听得真真的。
偏头去看宫墙,月光泼了满墙,树影在墙上婆娑。
再回头瞧瞧身后,黑黢黢一片,只有灯笼映出的光晕,像个小月亮似的跟着他。
这一路走,他的眼就没停过,左边廊下扫一眼,右边角门望一望,耳朵也竖着,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,都要惊得心头一颤。
可直到望见南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门,竟连个人影也没撞见,风也静得很,只灯笼在手里稳稳当当,没晃出半分不安生。
他站定了,望着南门,倒有些恍惚,像是做了场空梦。那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,忽明忽暗,也瞧不清他眼里是松了一口气,还是更添了几分疑虑。
“母后还未归!”
逸尘似乎有些意外,通常太后出去都会按时归来。
他手里的灯笼晃了晃,烛火在夜色里洇开一圈暖黄。
风过时,檐角铜铃还未及响,倒先听见御花园的灌木丛簌簌动了。
那声响像是春蚕食桑,又像是细雨落叶,轻飘飘地漫过来,却无端让人心头一紧:“母后怎么还没回来?今天有点不对。”
“逸儿......”
他驻足,靴跟碾着青砖的细响也屏住了。
灌木丛的叶子绿得发沉,倒比白日里深了几分颜色,枝桠交错间影影绰绰。
忽有一声“逸儿”软软的,带着三分气弱。
那声音熟稔得很,是太后的声音无疑。
逸尘喉头动了动,灯笼在手里攥得紧了些,光晕便在叶间跳荡起来。
他往灌木丛近了半步,定睛一看,顿时大惊失色道:“母后,怎么了?”
“母后受伤了!”
“母后!”
“别出声!就你一个人来这里吗?”
“没错,就孩儿一人,再无别人。”
“母后现在失去了灵力,便不会人形。你把母后背到南门旁的那个池塘,母后在那里缓缓。”
逸尘将太后往背上一揽,脊背往下一沉,却不是重,倒像是被晚风托着的半片云,轻飘飘地坠下来,叫人不敢松劲。
他反手去扶,臂弯里便落了条鱼尾,凉津津的鳞片蹭着皮肤,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柔光。
血露顺着鳞片往下滚,一颗接一颗,在衣摆上洇出暗红的痕。
那血露不似寻常血珠浓烈,倒像是胭脂兑了水,薄薄地敷在锦缎上。
他不敢多看,只把人又往上托了托,脚步却愈发稳当。
南门那汪池水原是静的,像块蒙了雾的古铜镜,夜风掠过,才见细纹儿在水面上织网。
水色深得发蓝,倒比天还要沉些,望不见底的样子,倒教人想起老辈人说的,这池底通着东海龙宫的密道。
逸尘才跨进三步,那水忽然就活了。
先是咕嘟咕嘟冒起细泡,接着便如沸汤翻滚,惊得他往后退了半步。
金红的锦鲤不知从哪儿窜出来,扑棱棱地往水面上跳,鳞片映着月光,碎成万千点星光,纷纷扬扬落下来,倒像是谁把星星搅碎了撒进池里。
鱼群挤着跃着,尾巴拍得水花四溅,溅在他衣摆上,凉丝丝的,却带着股腥气,混着池底翻涌上来的陈年水藻味儿,逸尘一时间觉得有点恶心。
“到了!”
逸尘蹲下身时,衣摆扫着池边的碎石子,簌簌地响。
他托着母后的手轻得很,待把人往水里送,就见鱼尾忽地舒展,青鳞泛着幽幽的光,银丝缠在鳞片间,随着水波荡开。
太后仰头望天时,珍珠似的泪珠子滚落,坠进水里的瞬间,竟化作点点萤蓝,在水面上明明灭灭。
那光色不似人间灯火,倒像是夏夜的流萤浸了露水,又像是深海里的鲛人火,幽幽地亮着,映得一池水都朦胧起来,分不清是泪染蓝了水波,还是水色浸透了泪光。
“逸儿,你瞧这池水……”太后的声音混着鲛人特有的颤音,“母后伤势严重,又丢失了七宝璎珞,那些神兽要是知道本宫丢失了七宝璎珞不能控制他们了,他们定会在朝堂上反你。”
“母后不用担心,孩儿自有法子。”
“逸儿,莫要让任何人知晓母后在此。”
太后仰头时,青丝如墨在水中散开,发间缠绕的银丝却愈发刺眼。“七宝璎珞的秘密一旦泄露,那群神兽会踏碎这金銮殿。”
她鱼尾猛地拍击水面,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竟泛着暗红,“你还记得鲛人秘术么?需寻子时出生的婴儿……”
“孩儿记得!可是.....”
“唯有他们的精血,方能助母后重聚灵力。”
太后的泪再次坠落,这次化作的萤蓝光点却在半空湮灭,“莫要心软,这天下……”
“这天下还是母后的天下!“
“傻孩子,这天下是逸儿的天下。母后活着的使命就是保护鲛人族。”
“母后,这么多年,你想过没有?”
“什么?”
“母后只是用‘七宝璎珞’摄了那些怪兽的魂魄,其实.......”
“逸儿想说什么?”
“其实母后并不真正懂得那些神兽的喜好,也就是没有真正懂得他们的心。”
“你怎么和那妖女说出同样的话?”
“你说的是玖姑姑?”
鲛人太后鱼尾重重拍在水面,惊起的水花混着血露溅在逸尘的面颊。
她仰起的脖颈青筋暴起道:“你叫她什么?!””
逸尘喉结滚动,灯笼的光晕在他眼底变得明明灭灭,晃得他心里一阵发慌。
“母后……”他话音未落,太后鱼尾扫过水面,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,撞在汉白玉栏上,又折回来。
她指尖的银甲划过他手背,凉意沁进皮肉里,倒像是腊月里的冰凌子,“怎的,忘了杀父之仇?”
“孩儿不敢……”
“不敢?”太后冷笑一声,鱼尾猛地拍打池壁,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暗红血沫,“去把子时生的婴儿抱来,用他们的血续我的命。你若心软,这池子里的水,便要染上咱们母子的颜色。”
她说着,青鳞间的银丝无风自动,缠住逸尘的手腕,“莫忘了,你流着鲛人与黄鼠狼的血,可别让那妖女迷了眼。”
“别在朕的面前提那只黄鼠狼!我要是翊衡哥哥,也会一剑劈死那妖精!”
话音未落,他已转身大步离去。
玄色衣袍带起的风掠过池面,惊得锦鲤沉入水底,只留半池碎月在涟漪里打旋。
夜风裹着银杏叶追着他的袍角,那些叶子像是受了惊的蝴蝶,扑簌簌撞在他腿边,又被踢得翻着跟头滚远。
太后的呜咽声顺着风飘来,混着池边芦苇沙沙响,竟叫人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哭声。
那声音忽远忽近,时而像春蚕食叶般细碎,时而又化作秋蝉垂死的哀鸣,在空荡荡的宫道上打着转儿。
他攥紧灯笼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烛火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,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。
夜风卷着枯叶扑在他腿边,他却觉得那是血脉里流淌的东西在噬咬。
鲛人与黄鼠狼精的血脉,在他的身体里发生冲突。
他从心底鄙视母亲,认为她就是愚蠢的女人。
他望着自己映在宫墙上的影子,忽觉那轮廓怪异得很。
月光落在肩头,竟像是为他披上了件兽皮。
他想起幼时在御花园,别的皇子嘲笑他眼尾泛着妖异的金,那时他攥着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,血珠渗出来,混着鲛人的血露,红得都不似人间颜色。
宫道旁的铜鹤在月下泛着冷光,他却觉得那鹤喙要啄开他的皮肉,露出里头不伦不类的血脉。
在他心里,这血脉就是孽缘。
太后的呜咽声在他身后飘远.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