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掌 盛世美颜
日头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,玖鸢一身素衣半笼在纱幔里,倒像是薄雾里的梨花,清冷冷的。
她怀里蜷着只小黑狗原是孰湖的化身,墨缎似的皮毛油光水滑。
一旁站着的少年茁茁,不过十岁上下,生得玉雪可爱。
乌发用根靛青丝带松松束着,发尾还沾着几星草屑,倒像是才从野地里打滚回来。
眉目生得清秀,偏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像是藏着两汪山涧水,里头映着天光云影,瞧着煞是灵动。
他穿件月白短打,腰间系着枚雕着小兽的玉佩,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,稚气未脱。
少年手里牵着匹白马,那马生得神骏非凡。
鬃毛如流云堆叠,根根顺滑,不见半分打结。
皮毛白得像新雪,在日光下泛着缎子似的光泽。
“娘亲,这就是娘亲小时候生活的地方?”茁茁仰起脸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玖鸢,“这京城真是热闹呀!”他伸手轻轻挠了挠猫下巴,小黑舒服得直呼噜,尾巴卷住了他的手腕。
玖鸢低头,纱幔随风微动,露出一点含着笑意的唇角:“是啊,那是还没有茁茁。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,倒像是春风拂过檐下的铜铃,“娘亲也是好多年没有回来了。”
玖鸢垂眸望着青石板路上交错的人影,两旁商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晃。
褪色的绸缎装招牌下,忽然就漫起那年的日光。
翊衡十四岁,束发的玉冠歪在脑后,同茁茁一般大的年纪,袖口还沾着糕点铺的糖霜。
那日他们偷跑出宫,穿过三条街的喧闹。
翊衡攥着她的手腕挤过人群,温热的汗渗进她衣袖。
茶汤铺子蒸腾的热气里,他伸手替她挡开溅来的水花,指节蹭过她手背,像片羽毛轻轻掠过。
巷口说书人的惊堂木响,卖糖画的小贩敲着铜锣,都成了那年最寻常的背景。
如今这些商铺还在,橱窗里换了新的胭脂匣子,糕点铺飘出的仍是桂花甜香。
可翊衡再也不会从转角探出头来,带着得逞的笑说:“这次真的不会被发现了。”
她抬手按住心口,这些大街小巷还留着当年奔跑时的影子。
盛夏时节热得很,她站在街头,有一种仿若隔世的错觉。
“娘亲,你看,那小人人好可爱。”
茁茁的手指着街边转得飞旋的糖人摊子,糖丝在日光里拉出金亮的弧线。
忽听得蹄声如雷碾过青石板,两匹黑马裹着腥风扑来,鞍上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。
行人惊得丢了手中物什,菜篮子翻倒,滚出的青菜沾着泥水,妇人的尖叫混着孩童的啼哭,整条街顿时乱作一团。
玖鸢垂在袖中的指尖微颤,神识如蛛丝悄无声息漫开。
当那骑马人掠过身侧的刹那,她分明看见襁褓里婴儿的小脸——眼未睁,唇如绛,裹着金线绣的虎头襁褓。
一副画面映入脑海:
黑衣人的刀刃挑开农舍门帘,啼哭戛然而止,沾血的襁褓被粗暴塞进怀中。午时的日头毒辣,晒得婴儿额间的汗珠滚进眼角,却再无人替他拭去。
“娘亲!”茁茁拽着她的衣袖,声音里带了关切。
玖鸢望着远去的马蹄扬起的尘土,恍惚见得那尘土里掺着暗红,像极了新剖的血肉。
街边的糖人还在转,糖丝却凝作暗红色,在风里颤巍巍地,像是随时要坠下来。
当时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,那婴儿的哭声和那婴儿母亲的惨叫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。
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,她被路人推搡了一下,察觉到人心惶惶,便已知事有蹊跷。
玖鸢与茁茁对视了一眼。
“娘亲……”
玖鸢看离去的官兵,对着怀中的小黑说道:“湖湖,跟着方才那队人马。”
说着就把小黑放下,小黑毕竟不是一般的小土狗,它可是神兽孰湖。
官马和小黑一前一后奔跑,毕竟孰湖是神兽,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官兵的队伍,在南门被拦了下来,小黑又折返回来告诉玖鸢人马进了皇宫的南门。
玖鸢记起南门原来本是偏门,并没有重兵把守。
她对茁茁说:“先找一家南门街的客栈住下。”
正说着就听到一家客栈的小厮前来招呼:“客官住店吗?”
玖鸢问道:“二楼有临街的客房吗?”
小厮见有生意,急忙说道:“有,客官请!”
那小厮弓着腰在前引路,说道:“楼上有一间宽敞的,这马料不算银子。”
客栈二楼的雕花窗棂半开着,风卷着檐角铜铃叮咚声涌进房来。
茁茁将行囊搁在檀木八仙桌上,忽然指着墙角的铜镜惊呼:“娘亲!那镜子里...”话音未落,玖鸢已反手抽出腰间软剑,剑锋却凝在半空。
镜中本该映着两人的位置,此刻竟空无一物,只余满室摇曳的烛火,在墙上投下诡谲的幻影。
“客官好眼力。”
方才的小厮手中端着盘子道,“这面镜,本就是照妖镜。这间临街,又对着南门,挂一面镜子,辟邪!”
“辟邪?”玖鸢问道,声音柔和。
“客官有所不知,这南门从前日起就有点邪乎,三更的时候会听到从南门传来女子的呜咽声,声声凄凉。”
“从前有吗?”
“不曾有,还有,这大白天进出南门的官马也多了,据说.....”
玖鸢见小厮欲言又止,便从包裹里拿出一颗碎银子递给了他。
小厮眉开眼笑接过银子说道:“据说还听见婴儿的哭声。”
玖鸢想起方才那一幕,再听小厮的话,心下断定这南门一定有问题。
“有劳备一桌菜。”
“客官要吃点什么?”
“店里的拿手菜,再煮两碗白面,就在我们自己的房间吃。”
说着,玖鸢拿出一锭银子问道:“够了吗?”
“够了!够了!”
进了二楼的屋中,玖鸢便取下了遮面的白纱,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。
二层小楼青瓦顶,屋中倒是不热。
檐角垂落的铜铃偶有轻响,像是把白天的日光都摇碎了洒进来。
那瓦当生着薄苔,倒比琉璃瓦更显得素净。
玖鸢对茁茁说道:“娘亲去看一下马,你和茁茁在房间里别出来。”
“娘亲是担心那只臭美的马?”
“正是!怕它住不惯,又要出什么乱子。”
玖鸢戴上面纱下了楼,顺着白马气息的方向寻去,这凡人是感应不到气息的。
从一楼的拐角处就到了后院,玖鸢果然看见白马气鼓鼓的样子。
“怎么,不高兴了?”玖鸢微微笑道,“天气炎热,就数这后院凉爽。”
人身羊角兽抱怨道:“那只丑八怪可以住二楼,我这么貌美如花的神兽却要在这后院。”
玖鸢笑道,“越是绝世容颜,越是要藏。”
人身羊角兽不解地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美貌会引来祸端呀!”
玖鸢伸手替它理了理翘起的鬃毛,指尖抚过那莹润如雪的羊角,倒像是在摩挲月下新剥的菱角。
她折了枝带露的蔷薇,簪在兽耳旁:“你瞧这花儿,开得越盛,越有人想摘了去养在瓷瓶里。可离了根的花,不过是供人赏玩的物件罢了。”
人身羊角兽歪着头,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玖鸢素白的裙裾,倒像是春溪里漂着的半片梨花。
“这世上最锋利的刀,从来不是剑戟。”她俯身拾起花瓣,指尖碾过的地方,竟渗出几滴蜜色的汁水,“嫉妒心。”
“什么是嫉妒心?”
玖鸢望着掌心蜜色的汁水,那液体顺着纹路蜿蜒,恰似春日里淌过田间的溪流。
她抬眼看向院角盛放的蔷薇,红艳艳的花瓣层层叠叠,却有几片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,“你看那花儿,开得艳了,连虫豸都生出不平。明明是各安天命的东西,偏要咬上几口,仿佛这样就能分走半分颜色。”
人身羊角兽心里暗想:“这女子虽生得貌美,却总爱胡说八道。”
檐角滴落的雨珠正巧砸在石臼里,溅起细碎水花。
她看见石桌上的半只青瓷碗,盛了半碗雨水,“这水本是清透的,可若是掺了墨,便再也回不到从前。人心的嫉妒,就像墨汁,见不得旁的物件好,非得染黑了才甘心。”
碗中倒影随着涟漪晃动,将她的眉眼映出妩媚。
人身羊角兽低头,忽然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,鬃毛间还别着那朵茉莉花。
它抖了抖耳朵,水面顿时漾起圈圈波纹,“真的好美!”
“谁美?”玖鸢指尖轻点水面,惊散了倒影。
“当然是本神最美!”
话音落时,传来一个幽怨的女声。
玖鸢一听,说道:“鲛人的歌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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