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第 1 章

最近老天爷气性不佳,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。


到月沟去年新修的小油路上雾霭迷蒙,从早到晚瞅不见几个行人。


这到月沟是个小村落,整户村子都姓王,只有一家是外姓,并且从事着阴阳行当,用土话说,就是给人‘看事儿’的大仙。


大仙儿姓宋,名字响亮极了,叫宋道平。


传闻宋道平许久前和村里一位姑娘结缘,自此安家落户,可不知是不是干这行的都有损阴德,婚后一年他便生了一场大病,连带那姑娘也离奇而死。


后来宋道平心灰意冷离开村子,杳无音信二十余年,再见时,只剩一抔骨灰与故人重逢。


到月沟的村长王惠民此刻正蹲在后山山脚下抽烟,面前是一座刨开的坟墓。


泥土迸溅糊在歪倒的墓碑上,后随雨水淋漓搅成潮湿而泥泞一团。


视线再往下瞧见一口通体黝黑的木质棺材,棺盖掀翻在外随意压在杂乱野草中,露出里头孤零零的瓷坛。


瓷坛上有张黑白照片,底下缀了行小字——师母王璞。


王璞。


宋道平的妻子便是叫这个名字。


其实这棺材里本应还有宋道平的骨灰,现在里头却孤单影只,寻遍四周也未发现遗落。


王惠民吐出一口烟圈,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,爬满沟壑的面皮皱了又皱,最终无奈吁叹出声,背着手沿山路慢慢走回家里。


一路没碰见旁人,回家一头扎进房内,搁里头翻箱倒柜半天,终于从大箱柜底下掏出了一个十分陈旧的牛皮纸袋子。


他戴上老花镜坐在灯下,解开纸袋缝线,先从里面翻出半沓红艳艳人民币,然后抽出一张字条。


字条上只记了一个电话号码,后面字迹模糊,依稀能辨认是个人名。


宋迟。


王惠民:“……”


上了年纪的村长一把扔了袋子,捻着字条不住地叹气。


“唉……造孽啊……”


说起宋迟来,那还要回忆到四年前。


四年前也是如今的一个雨夜里,到月沟来了一位年轻人。


估摸年纪不大,也就刚成年的样子。


深更半夜敲响了王惠民家门,自己淋的浑身水湿,怀里的盒子却犹如千金之玉,裹在衣物中未承润泽。


他就是宋道平远离到月沟二十余年里,所收过的唯一一个徒弟。


随了宋道平的姓,就叫宋迟。


那会儿的宋迟刚过十九岁。


寻常孩子蓬勃朝阳似的年纪,他却恰恰相反,浑身上下透着股阴冷的死劲儿。


他说要把师父和已故的师母合葬,葬礼办完给王惠民留下七万块钱和一个电话号码,自此销声匿迹,四年来一次没有出现过。


王惠民想到这儿没忍住看了看那半沓钞票,接着懊恼地摇头,还是拨通了字条上的号码。


宋迟给他留了钱和电话,意思很明显,这钱用于照看宋道平的坟墓,若是出了什么事,就和他联系。


到月沟这村子偏僻,村里人丁稀少,同其他村一样,年轻一辈不愿终生窝在庄稼地,四处奔走务工,剩下老人和孩童留守,久而久之,村里的人气儿愈加凋零,生活也越发穷苦。


穷的甚至连路都修不起。


所以那七万块钱到手时,作为村长的王惠民眼红了三年,最终还是没忍住,拿出来给村里修了路。


这也是他不太愿意,却不得不给宋道平徒弟打电话的原因。


总不能说我把你那七万块钱花了,可你师父的坟被人撅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吧?


他犹豫再三后下定决心拨通号码,一个一个数字按下去,滴滴忙音像是在等对面给他宣判死刑。


几秒过后电话接通,那头先是喂了一声。


“喂,是小宋吗?宋迟?”


沉默一会儿,才慢慢传来个‘是’。


王惠民走出屋子坐在外面,暖烘烘日光让他多了些底气。


“那就好,我还以为这么多年,你换了电话号码呢。啊,你瞧我这,忘了说,我是你王叔,就是…”


王惠民还没说完,宋迟打断了他,音色颇为冷淡,听不出是喜是怒。


“我记得。”


未没道出口的寒暄就这么在嗓子眼儿滚了几圈,默默咽下肚去,王惠民吞吞口水,在一个小辈面前头一次如此心虚。


他斟酌半天,取了个折中的说法。


“小宋啊…有件事电话里不太方便说,我想,你能不能抽空来咱们村里一趟,是有关……你师父…”


对面好一会儿没有声响。


他忐忑地盯着手机,正当忍不住开口全盘托出,电话忽然传出声音。


只有“您等我”三个字,接着通话结束。


王惠民这头刚解决了个麻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,便听家门口叫叫嚷嚷有男人声,怒瞪着眼出门,一瞧竟然是王四。


王四是他们村里仅剩不多的青壮年之一,自小没爹没妈,可怜兮兮地吃百家饭长大。


王惠民见来人是他收了火气,佯装怒道:“又怎么了?!大白天的吵吵什么!”


“哎呦村长,你快去看看吧!东叔他,他诈尸了!”哪知王四一脸惊恐,急切道。


这个东叔全名叫做王海东,今年刚过六十多岁。


年轻过劳落下了病根儿,身体状态一直欠佳。


临老沉疴宿疾统统找上门来,前些日子上山摔了一跤,回来后直接病倒卧床不起,就在夜里身子骨没抗住,半宿咽了气。


不过这诈尸……


王惠民也有些惊:“兔崽子!这件事可不能乱说!”他瞧见王四白惨惨的脸,好像魂都没了,看着不像撒谎,便压低声音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
“我今早去东叔家里帮忙,看见他家院子里围满了人,上前一打听才知道,这老汉儿的孙子,守灵夜里三点多,不知道怎么搞的,忽然,忽然昏倒在棺材里!今天一醒就疯疯癫癫的,说什么他爷爷活了!跑了!我挤进去一看,你猜我看见了什么。”


王惠民一巴掌拍到了他后脑勺:“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卖关子!”


“村长,这,这事儿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,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。”王四咽下口水,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:“东叔的棺材,里头真的没有尸体。”


王惠民仅用了五分钟就赶到了王海东家里。


此时堆满谷物农具的门口零散蹲着几个抽烟男人,他记得这些都是家里的远村亲戚。


今日本该下葬的日子,理应人群熙攘,而院里前来吊丧的亲朋却已所剩无几,只剩血缘至亲在灵堂前跪着啼哭。


王海东老伴儿走得早,剩一双儿女,老大王霖女儿王妍,而今都已成家立业,并且各自有了家庭。


王四嘴里在棺前昏倒的孩子,正是王霖的孩子,名叫王唤。


王惠民在到月沟颇为威望,他一进门,便有人在旁搬个凳子,接着奉上一杯茶水。


“村长,您来了。”


王霖从里屋出来礼貌问好,中年男人难掩疲态,双眼下一圈乌青。


王惠民应一声,瞧他这样什么也没说,面色凝重,去灵堂前上了三炷香。


他望一眼后头的黑色棺材,棺盖紧闭,不知里头有没有尸体。


上完香后和王霖走到一侧,王惠民犹豫着,悄声问:“我听说,你儿子他…”


这话藏了半句在喉咙里,但王霖显然知道何意,重重吁叹一声,开口声音嘶哑,竟是泫然欲泣。


“撞邪了,真是撞邪了!”他情绪失控的蹲在地上,掏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两口,王惠民没着急问,拍拍他肩膀,也蹲下来,一会儿功夫,听得王霖娓娓道来。


昨夜是守灵第三日,他和妹子一连几天都没休息好,为了明日下葬,老旧座钟一点响声过后,便趁静小憩片刻。


醒来已经是三点多了。


灵堂布置在堂屋外面,白事的规矩,夜里不能断了灯火,所以从院里到屋内一片灯火通明,于是醒来的王霖一眼便瞧见了不对劲。


是那棺材,那口黑色大棺挪地方了。


他们睡前棺材还摆放院里,而此刻,那口黑棺竟然横在堂屋。


吊唁的人群除了他和妹子,其他人均已离去,这凌晨三四点,是老辈口中一日里阴气最盛的时间段,王霖不由得脚底生寒。


转念一想前面躺着的是他爹,虎毒还不食子呢,便壮着胆子去查看情况。


那口黑黝黝棺材静静立在堂屋中央,王霖靠近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迎面扑来,他瞥见了厚重的棺盖有挪动痕迹,从夹缝中露出一截衣物布料来。


淡绿色料子上印着可爱涂鸦,怎么看怎么眼熟,怎么像是他儿子今早穿的那一件?


联想后大惊,慌忙上去推棺盖,诡异的是,他那本该在前屋安睡的儿子王唤,这会儿竟然真的躺倒在棺材里!


而他老爹王海东的尸身,却左右寻觅不见,仿佛消失一般。


这太荒唐了。


“我带着人在村里找到天亮也没寻摸见尸体,刚回来就听说唤唤醒了,但一直发高烧,不停地说什么爷爷让他进去的,爷爷跑了,闹腾一阵昏迷不醒,只好先把他送医院了。”


王霖的表情活见鬼一样:“村长……这件事,真的太邪性了,我爹他半辈子善行义举,临老还没入土为安就闹成这样,我真……唉。”


王惠民看他懊恼又气愤的模样,递过去一根烟,问道:“白公还在不在?”


“跑了!”王霖气道。


白公是他们这边的俗语,负责白事的职业。


谁家死了人都要请一位白公前来操持坐镇,从纸扎丧品到殡葬流程一手操办,再加上这行是吃阴饭的,平日诸多忌讳,故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从事。


王家请的白公便是隔壁村子很有名的行家,碍于昨晚出了那事儿传开,今早验证真伪后,见传言不虚,这老头子吓的立刻携款跑路,直把王霖气的骂娘。


什么狗屁行家!都是装出来的!


王惠民道:“我跟你爹怎么算也有点交情,他的丧事可不能糊涂。现在尸体没了,白公也没有,估计真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了。”


王霖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,咱村子之前不是一直不太平吗,现在我爹下不了葬,唤唤也出了事,昨晚又那么邪性,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…”


王惠民又说:“你在外打拼这么多年,认不认识懂这些东西的先生?”


先生一词在老人口中,是一种职业的代称。


多指“看事儿”或是捞阴门的大仙。


王霖显然也明白意思,抬起头猛吸一口烟,说托关系介绍了一个,现在正在赶来路上。


俩人又说些慨叹话,在此之前没什么好对策,聚在屋里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

这一忙直接忙到傍晚,云彩赶着夕光跑到天际线以下,摇曳着送来半轮皎月清明。


王惠民为花甲之年,身体撑不住,知会一声主家作势要走,哪想刚到门口,瞧见了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迎面跑来,这不是他的宝贝孙女——王婉婉吗。


“你这孩子,来这地方干什么!”


他当即把小孩儿拉出院门,轻声斥责。


王海东家里刚出邪乎事儿,他可不能让自己孙女也沾上晦气。


女孩儿乖乖认错,拉着王惠民往前走了两步,咕哝道:“爷爷,我们家里刚才来了一个哥哥,他要找你我才领他过来的。”


循声抬头,不远处的乡间小路上,这会儿正站着一个年轻人。


此时正值黄昏,暮霭渐沉,他一身黑衣黑裤融进了薄薄夜色里,再让绚丽夕日烧着衣边,浑身上下只有手和脸是分割出来的白,十分显眼。


这人眉眼生的倒是寡净,不过像在冰里浸的久,整张面孔都偏冷,眼神也覆加一层冰凉。


王惠民刚开始没认出他,直到走近后,瞧见这年轻人脖子上吊着一根红绳,底下有粒特别的黑色玉石,思绪辗转,猛然想起此人姓甚名谁。


正是四年前的雨夜,夜半三更敲响他家门的人。


宋迟。


王惠民讶道:“小宋?你,你是宋迟吗?”


他只嗯一声,点了点头。


宋迟的性格不近人,话也少,更没什么能让人记住的特点,故而四年过去,在王惠民记忆里,是有些辨不清他的模样。


不过宋迟脖颈上吊着的这块石头,却犹如刻骨之刀,让他铭记不忘。


王惠民当即堆起笑脸,和蔼道:“来这么快啊,我早上才给你打了电话。”


宋迟没同他热络,直截了当:“王叔,我师父的墓怎么了。”


他已经猜到,宋道平的坟出了事。


王惠民心里暗咐果然如此。


他自己无事不登三宝殿,双方这么久没有联系,今个儿忽然一通电话打过去,任谁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。


一想到这,也弃下那点没必要的寒暄,对宋迟叹气:“跟我来吧,到了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。”


到月沟去年修路,好多小道都被填平,宋迟四年前给他师父合葬时走的那条路已经不见踪迹,所以他才没直接去墓地,而是先来寻找王惠民。


老头儿把孙女儿送回家,领着宋迟去了后山。


“发现的时候……已经这样了,老宋毕竟是干那行当的,我没敢乱动,怕有什么忌讳,小宋,这,你看看吧。”


到了山脚下坟地旁,王惠民谨慎说着,他偷偷瞄了眼宋迟,见对方只是盯着敞开的棺材,一言不发。


良久,他忽然冷声问道。


“我师父的骨灰在哪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