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第 2 章

此话一出,给王惠民紧张的差点咬到舌头。


“不瞒你说,前天下了一场大雨,后山这片地不安稳,我就来看看,谁知道,谁知道……”


剩下的话他没说完,只一个劲儿懊悔:“小宋啊,是我没看好你师父的墓,都怪我,你看这情况,应该去那里找?”


宋道平生前和王璞刚刚结婚时,是他们附近十里八村的真神仙。


和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不同,他是有真本事的。


一帖符能平诸多不平事。


一根线能解万般不解缘。


所以在他死后,王惠民怎么也想不到,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,敢挖宋道平的坟。


他的眼神时不时往宋迟胸前那个吊坠上看去,宋迟没答复他,侧了侧身:“您先回去吧。”


“啊?小宋,天快黑了,林子里晚上不安全,还是明天再找吧。”


王惠民以为他要进山寻王惠民的骨灰,宋迟却摇摇头:“我想和师母待一会儿。”


“那行,晚上你来我家过夜,大晚上别再折腾着去外面了。”


“好。”


宋迟没推辞,说完就不再言语,王惠民一步三回头,慢慢淡出了视线。


周围几瞬便安静下来,只有夜晚潮湿风声刮摸树叶,在耳边呼啸而过残余的阵阵利音。


宋迟好一会儿没动弹,一直盯着那些黄土出神。


良久才站起身,跳入坑内将棺盖合上,一铲一铲潮土重新填埋,最后把歪斜墓碑稳固,来到碑文前跪下,重重叩了三个头。


他跟随宋道平时,王璞已经去世多年。


故宋迟记忆里,便只有这个不怎么着调的爱喝酒师父。


若不是他临终嘱托遗愿想回故土合葬,宋迟此生应是没机会与自己师母一见。


记忆里的师父为人正直、豪爽、不拘小节,朋友遍布五湖四海,从被他捡回去一直至他辞世这么些年里,宋迟还没见他与谁有过瓜葛与纠缠。


那么究竟是谁,在宋道平去世的四年后,突然出现挖走了他的骨灰?


为什么要偷骨灰呢?


这些问题暂时想不到合理答案,他直直地在坟墓前伫立许久。


直到火红云彩褪去绚丽,明月缓缓爬上星间,宋迟才好像回过神来,对着空荡荡地身侧,冷不丁说了句:“过来”


可是周围除了蝉鸣呱噪空无一人。


他这句话落地后,隔了几刹才像是有所回应似的,从身旁杂草丛生的地面上,慢慢凝聚出来一股白烟。


白烟从无形到有形,从透明到实体,只一瞬功夫,便化作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!


女孩儿约莫六七岁,彻底凝聚成人形,才发现这孩子皮肤泛着异样病态地苍白。


眼睛大而无神,穿了身浅绿衣物,第一个动作是机械抬头,呆滞地往宋迟方向看了一眼。


这个动作怪异而生硬,缓慢拉长的僵直状态在夜色中衬出几分惊悚,就这么直直地伫立在坟前。


到月沟后山树多,各类杂草也多,入夜后借由月色化影,横七竖八张牙舞爪地盘亘其中,倘若此时经过什么人,看见此番景象里还站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娃娃,定要吓出尖叫不可。


“怎么了嘛?我还在睡觉呀。”


原本面无表情的小女孩儿过了会儿脸色才沾些童稚,这让她的面孔稍加灵动起来,随后扭头看了看四周,讶道:“哎,宋迟,这里是哪里?”


宋迟没回答,指指墓碑轻声道:“去给师母叩头。”


女孩儿大眼睛眨呀眨,哦了声慢慢点头,表情郑重地来到墓碑前跪下,双手合十朗声道:“师母,初次见面,我叫宋好。”


说完,学着刚才宋迟的样子,磕下三个头。


她其实没有名字。


‘宋好’这名,是宋迟给她取的。


刚被宋迟捡到时,宋好身上几乎没有能看的地方。


血肉四分五裂粘在一起,翻裂卷边的皮肤盖不住躯干,而脑袋就这样歪歪斜斜支在风干骨架上。


凛风穿过,碎肉裹起冰碴,落在洁白雪地中。


那年深冬十二月,她就这么直挺挺站在没有一个人的街口,掉下来的眼球滚出血泪,从那堆鲜红腥臭中的烂肉中呜呜地喊着妈妈。


宋迟不知她的死因,也想不透为什么会出现在寒夜,想装作没看见路过,却被她小心翼翼地拦住。


衣袖溅上血迹,宋好就仰着面皮残缺皲裂的脸,从猩红糜烂的牙龈中咕哝出词句,宋迟没听清,只辨认出一句对不起。


后来阴差阳错,她就跟了宋迟,也有了名字。


宋好只知道是宋迟养了她,而宋道平养了宋迟。


弄好其他已经晚上九点多,宋好打个呵欠,又化为一股缭绕烟气回到宋迟脖颈上的黑色玉石里。


墨色独山玉,四大名玉之一。


除了作为饰品佩戴还有特殊作用,那就是——开光后作为他们这种人的法器,充当阴阳媒介,容纳死去灵魂。


他们这种人——有人喊其‘先生’、也有称为‘鬼师’。


这玉是他很久前在一位开阴店的老板手里得来的,虽然很小,胜在灵气充沛,稍作几个术,便成了宋好的‘家’。


几年前他在到月沟办合葬葬礼那日,夜晚放宋好出来,不巧被王惠民碰见,也正是由于这茬儿,王惠民才对他脖子上吊的这块玉如此印象深刻。


村里习惯早睡,时钟走到九点半周围已寂静无声,宋迟用手机照明,沿山间小路走到岔口,正准备往王惠民家中去时,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。


他猛地转身——只见黑漆漆、互相纠缠地草堆动了动。


从里面走出一只狸花猫。


那猫很快便跑没影,他眉心微皱,正打算上前一探究竟,不远传来了王惠民的声音。


“小宋啊,是你吗。”


宋迟答应一声,见王惠民披着外套,举了把手电过来。


他先是松口气,缓声道:“天黑了也不见你过来,我就想着来接你,嗯……你师父师母的墓…怎么样了?”


“没发现,明天我去找找。”


王惠民也不知自己说什么好,与宋迟一路回到家中。


隔天他是被外面的喧闹声扰出门的。


一夜没睡,窝在椅子里闭目养神,外头吵吵嚷嚷的嘈杂声音绕过门板流进耳朵里,哄闹繁乱的让人头大。


宋迟脸色不太好,直到洗漱完才恢复素日的冷清,刚推开房门,便听得不远杂音里隐隐漏出几声他的名字,然后是王惠民呵斥的声音。


“人家昨天刚来!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!”


“村长,你就让我见见他吧!我爹现在连尸首都没有,这让我们当儿女的怎么下葬啊!”


宋迟听的云里雾里,正巧见王婉婉趴在水井旁的大缸上,走近一看,她在舀水。


小丫头不怕生人,一见他笑地露出两颗白牙:“呀!大哥哥你醒啦。”


“嗯。”宋迟把她从缸边抱走,自己弯腰盛一瓢水递给丫头,才不咸不淡地问道:“外面怎么了。”


小女孩儿恍然大悟:“奥,是王叔和妍姨,他们今天一早就来我家门口了,好像…好像要找你。”


找我?


他心下泛起疑虑。


他是昨日临近晚上才来到月沟的,除了王惠民没见多少人,就算是村里的生面孔,直接来村长家里,这精准定位的也太离奇些。


宋迟出了迎门墙,见门口零零散散七八个人,披麻戴孝丧服裹身,正同王惠民争论。


他一出现,那些人立刻湮声,不一会儿有个裹着白麻的女人站了出来。


正是王海东的女儿,王妍。


“您,您是小宋师父吧?”王妍急切问道,宋迟没说话只点点头,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,心里慢慢生出一个猜测。


他昨天听王惠民说了一嘴,村里死了人,结果闹鬼闹的尸首不见了。


儿女亲朋又急又怕,走投无路到处寻人,宋道平的坟墓既然埋在到月沟,那这村里的人,便不可能不知他的身份。


消灾辟邪四方神,驱祟震煞捞阴门。


“活神仙”宋道平的徒弟,定是要比外面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可信。


王妍想到这,干脆和王霖一起跪下,声音悲痛凄切:“小宋师父,求求你救救我爹吧!我们兄妹俩给你跪下了!我爹……我爹的尸体……”


说着,俩人开始流泪,泣不成声,周围人过来拉他们起身,又是劝说又是抹泪,顿时乱糟糟地声音排山倒海涌来,听得宋迟脑子隐隐作痛。


现场情况混乱,他一言不发,王惠民见状,靠近叹气道:“小宋啊,你刚来我没跟你细说,昨天婉婉领你去那地方,就是他们老爷子家里,人是三天前刚没的,守灵时候没想到出了大事。”


“大事?”


王惠民点头,拉着他到一旁,将王海东从守灵到尸体消失的经过详细叙述一遍,最后恳求道:“唉,这几年村里都安安稳稳的,不知这回惹了什么脏东西,小宋,你要是不着急走,看在我的面子上,能不能帮帮他们?至于费用……呃,你放心,王叔肯定不能亏待了你!”


宋迟倒没思虑钱的事,他此刻对另一件事非常在意。


来到正哭哭啼啼的王家兄妹面前,宋迟问:“你们怎么知道我来的。”


王霖王妍俩人眼眶通红,互相对视一眼,表情有些奇怪。


“小宋师父,我爹出了事,白公听说后就跑了,我到处找关系托朋友请来一个看事儿先生,据说他很灵,谁知昨晚到了后,这人就一直没说怎么办,然后今早忽然告诉我,来村长家里找你,哦!他还知道你的名字,我们,我们以为你俩认识,这才…”


王霖没说完,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。


他们就是听了那个先生的话,才大早上来王惠民家门口又哭又闹。


宋迟这趟来到月沟没人知道,且他性情孤僻怪异,更无交好,既然如此,究竟是谁认识他呢?难不成宋道平的骨灰被偷,也和这个人有关?


宋迟不动声色,淡淡说了声好,王霖王妍喜出望外,马不停蹄地领着他一路来到灵堂。


王家家境虽然拮据,可这白事排场却办的不小。


远远瞧见漫天黄纸飘飞,门口悬白绫三丈,各式纸扎摆于堂前,正赶上今日天气阴沉,一眼扫过,花花绿绿,别提多瘆得慌。


宋迟进了大门向里走,瞧见红男绿女各两对立于墙头,福禄纸箔金银衣马,花圈奠词灵堂供席,整整齐齐码了小半个院子,儿女孝心可见一二。


宋迟走过和其中一个纸人打了个照面,手艺人技艺精湛,红衣绿服的孩童扎的惟妙惟肖,但那东西不知怎的从里到外透出一股邪气,眼睛明明没有开光,却像确有瞳仁似的透过来视线,很是诡异。


王海东的空棺还在堂屋,而堂屋门口一侧,这会儿正站了个男人。


几十年前的路边盛行摆摊算卦的。


鼻架小圆镜,脚踩老头鞋,一身黑色长褂舒展,有条件的会整个帽子,没条件的就蓄胡子,反正怎么神棍怎么来,扮相就要突出四个字——世外高人。


宋迟眼前这人的装扮就是一副世外高人模样,只不过他没戴帽,也未蓄胡,正侧身而立,伸手逗弄起笼中翠鸟。


王霖率先出声,喜道:“傅先生!傅先生,小宋师父来了。”


姓傅?


脑子里快速回忆一遍,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并未有傅姓人物与自己有交集。


宋迟思索空档,那人已经上前,挂着眼镜看不清脸,却伸了一只手过来。


无名指戴了素戒,手腕缠几圈念珠。


“小…宋师父?”


声音虽低,却含着笑,能听出来是个年轻男人。


宋迟这下更疑惑了。


他究竟是谁?


王霖有眼力劲儿:“小宋师父,这位先生叫傅征,和你是…嗯,同行,你们应该认识,要不你仔细想想?”


“不认识。”


宋迟想都没想。


他这话让人下不来台,傅越却浑不在意,将手收回去,冲王家兄妹笑道:“你们先出去吧,老爷子的事儿别着急。”